傲世皇朝平台注册|《草原》2022年第5期|傅菲:鸣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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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山岭

武夷山山脉延绵千里,如苍龙腾海,高耸的山系在闽赣交界之处冲天而起,如万丈座钟。黄岗山、独竖尖、仙山岭、七星山、五府岗、铜钹山是其主要山系,是华东内陆最庞大的山系,其中山峰海拔在2000米之上有10座。在黄岗山、独竖尖、七星山、黄连木山、鸡公尖、白塔尖、望夫山、苦坑尖、篁碧岭、屏风山、龙头豹、来龙岗等高山带,分布着地球上同纬度现存物种最多样、分布最丰富、面积最大的中亚热带原生性森林生态系统。

仙山岭与七星山两个山系,因山体的挤压,形成一个垭口,世称分水关,为闽赣八大关隘之首,是万里茶马古道起始地之一。分水关北坡之下四公里,有村落依山而存,故名仙山岭。

山体高悬,坡度大,两个山系如两道翠绿的山屏,横亘在铅山县南部,形成开阔、幽深、神秘的峡谷,向北依序低缓,呈环抱之势,怀抱之中是北武夷盆地(紫溪盆地)。站在仙山岭古村,盆地尽收眼底,如大地斑斓的果盘。

古村在望夫山与天门山之下的北坡山腰。在2021年7月10日早晨,我掐计时器,观察朝阳投射的时间。4时40分,我坐在村民张志刚家三楼外阳台上,烧水喝茶;4时45分,第一缕阳光照在望夫山(海拔1470米);5时35分,阳光覆盖了望夫山、天门山峭壁悬崖,照在竹山与悬崖的分界线;7时5分,阳光照在门前公路(海拔550米)。这也是太阳攀升七星山的过程。

太阳从七星山升起,初升时,光色嫩黄,如初开的南瓜花,羞赧而明亮。光色渐变,太阳越高色泽越黄,至8时,山坡已黄得发白,如面包上的糖霜。

山尖之上有五座山峰,峰峰相邻却独立,如花岗岩塔,壁立如削。四支山涧淹于林木,顺北坡而下。涧无名,山民不称涧也不称溪,称“一脉水”。水有脉,如人体之动脉。有脉就有源头,就有脉管,就有循环。脉有脉搏,四季律动,雨季丰沛,旱季羸弱。羸弱但不干涸,源头在每一棵树的根系。山野葱葱。有脉的水,就不会死。

涧水流量大,撞击着巨型的涧石,咆哮似的,哗哗哗。涧石是没有发育成熟的花岗岩,石面黑褐色,圆滚滚或扁圆——涧水把所有的石头磨圆。被水经常冲刷的涧石,则呈麻褐色,如一块块晒了半干的碱水千层糕。涧坑边有密密的灌木、芒草、藤莿,和不多的小乔木。古村建在畚斗形的山坡上,其中一条溪涧穿村而过。沿着涧边石道,我约走了一公里。我所见的主要植物有:芒草、白背叶野桐、山麻秆、灌木绣球、野山茶、女贞、芦苇、石菖蒲、荻、美人蕉、鸭拓草、竹节草、薜荔、格木、野石楠、雪柳、金樱子、七枝花蔷薇、黄金串钱柳、柳。在沟边或疏林下或茶地边,我还见到了茅栗、黄花风铃木、格木、凤尾蕨、单叶对囊蕨、圆盖阴石蕨、粤瓦韦、金鸡腿假瘤蕨、江南星蕨、天葵、八角莲、鱼腥草、尾花细辛、月莲、号圆杆、东南景天、金丝桃、佛甲草、蛇含委陵菜、朵花椒、牯岭勾儿茶、三叶崖爬藤、何首乌、半枝莲、中国野菰、细茎双蝴蝶、紫萼蝴蝶草、黄腺香青、野菊、东风菜、杜若、七叶一枝花、花魔芋、灯台莲、斑叶兰、杜鹃兰、玉蜂兰、蛇唇兰、线萼山梗菜、野百合。入伏前后三天,正是野百合盛开季节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在两处,我看到了野百合。张志刚茶叶厂屋后,在茶叶地与涧沟之间的矮土丘上,一枝野百合独枝而上,破出鸭拓草草丛,花色纯白,花朵低垂,如白鹤栖于高枝。在入古村的石道边,有石头叠起来的矮墙,两枝野百合扶摇直上。它们是一双恩爱的白鸽,生有定偶,隐于荒野,生亦有时枯亦有时。与我同行的人见了野百合花便想采摘。我制止了:草本野花不可以随意采摘。野百合盛开,正是地下茎块发育之时,拔了植株,地下茎块会腐烂,来年再也发不了芽,就彻底消失了。

涧边、林下、草丛,常有毒蛇出没。常见的毒蛇有五步蛇、青竹蛇、眼镜蛇、金环蛇、银环蛇、松树根(短尾蝮)、水袈裟(尖吻蝮之一种)。山民垦茶叶地、插秧、摘茶叶,一脚落下去,踩起来软软的一堆,那便是蛇。蛇伤人便是常事。他们自采草药,洗净捣烂,敷在伤口上。在乌石行政村辖下的自然村仙山岭、黄龙、勒马山、乌石,有20余个蛇医,以草药治蛇伤,其中勒马山的詹远来、乌石的黄德胜最为出名。詹远来在三年前病故。黄德胜老人今年71岁,精神矍铄,温言细语,头发微白,为人友善忠厚。他6岁时,随他曾祖父上天门山,辨识草药,13岁,他可识200余种草药,并挖药、捣药、配药、敷药,制药粉。他医蛇伤从不收钱。无论多毒的蛇伤,他药到病除。他说,被蛇咬了的人都是穷苦人。他以开餐馆为生。他医治过120余蛇伤者,均痊愈,没有留下病痛隐患,甚至没有留下伤口。外村的蛇伤者住在他家,他还免费提供吃喝。蛇伤严重者,得医治近一个月。

张志刚的父亲今年69岁,腰板厚实,肩背如石板。他在十兄妹中,是老大。他15岁便上天门山伐木,吃了早餐,上天门山走一个半小时,带午饭上山,伐下的木头分段扛下来。他有一身好气力,一肩可以挑350斤担子、可以扛280斤原木。他的老太婆(妻子)因结肠炎在四年前病故。两年前,他父母病故。他很少谈起他们,也看不出他有多少心事,儿子儿媳都很敬重他。但我看得出他很落寞。太阳还没上山,他拉起水管给菜园浇水。他种了辣椒、茄子、秋葵、魔芋、空心菜、豇豆、苦瓜、葱。浇了菜园,他去吃早餐(白粥)。我轻轻推开厨房门,见他抱着咖啡色的茶杯,茶杯抵着下巴,望着白墙。白墙除了白,什么也没有。什么也没有,也就是什么都有:人影、人声、人息。白墙是记忆的电影白幕,回放着与他休戚相关的生命影像。我叫了声“叔叔”,他转头看我,很和蔼地笑。他砍了大半辈子的木头,也爬了大半辈子的天门山和望夫山。他说,仙山岭的人半生伐木。伐的木大多是南方铁杉、红豆杉、黄山松、香榧、圆柏。到了20世纪90年代,仙山岭禁止砍伐了,他开始种植茶叶,做了茶农。他也会医治蛇伤。他能辨识100余种草药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大多数的蛇医知道什么地方长什么草,随手一拔,就是一把草药。但他们能叫出植物名称的草(或木或地衣),却非常有限。他们凭经验医治蛇伤,却百医百愈。他们依赖山林而繁衍生息,虫毒(无名中毒)蛇毒兽毒,他们深深地了解。清乾隆年间,仙山岭有了常居的先民,自然赋予先民的智慧,成了生存下去的基因。

古村在盘山公路之上,有十余栋老房子。古道沿溪涧而上,绕村湾上山梁。古道由火山石(花岗岩)依势(地形)铺设。茶园还没完全丰饶起来(泥土含沙量太高,涵养水分能力不足,储肥能力差),裸露出许多黄黄的空隙。茶园开阔,干净,无杂草。茶园之上、望夫山壁崖之下,有一座废寺。寺名白鹤寺。

寺有土夯的围墙,一个不大的院子,杂草丛生。张志刚把寺庙的生活用房打开,木器霉变的气息让人难以忍受。寺殿的菩萨蒙了厚厚的灰尘,但油彩仍十分鲜明。寺钟悬在钟座上,朴实厚重。钟的铁锈结出壳,灰白灰白的。钟面铸出捐资人的姓名,清晰可见。我拿起木杵,轻轻撞钟。“嗡嗡嗡——”,钟声余韵绵绵,轻柔清脆且绵长。“嗡嗡嗡——”,似水波在我心里扩散。张志刚说:用力撞击钟,钟声能响半个小时。我不敢撞。在高山无人的山野,悠远洪亮的钟声会唤醒山神。

钟铸于清嘉庆年间。张志刚的第四代先人是寺里的撞钟人。其实,那时不是寺,是道观,叫“白鹤仙”,奉白鹤为仙。在20世纪90年代,紫溪(铅山县辖下的乡)人陈氏上山守观,去管理部门登记,改为“白鹤寺”。

寺庙一直是有人守的。张志刚父亲说,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,仙山岭的山田大部分为寺庙所有,寺庙把田出租给山民,坐地收租。仙山岭自然村在1982年包产到户,分给寺庙两块田。寺庙有两个和尚,一人种一块,各自收的稻谷入各自的谷仓,分两个灶烧饭。老和尚种的稻谷年年丰收,吃不完。中年和尚种的稻田,稗草比禾苗盛。中年和尚怪自己的田不好,于是轮替着田种。老和尚的稻谷还是吃不完。中年和尚待不下去了,去了别的寺庙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老和尚92岁高龄病逝。寺庙来了几拨和尚,守不了三五个月便走了,因为很少有人供奉。陈氏来了,带了一个女人来。陈氏六十多岁,女人七十多岁,守了半年多,女人走了。女人被她儿子接走。陈氏又守了一年多,不知去向。陈氏走了,又来了和尚,到了2004年,和尚又走了。白鹤寺完全破败。农历六月初九,是庙日(白鹤仙生日),仙山岭人记挂着这个日子。他们在庙日庆祝。他们并不在意寺庙有没有和尚。

在白鹤寺外,我流连很久。竹林葱翠,虽是炎炎烈日,但凉风习习。幽深的山谷直通山顶,仰头而望,山峰如一个戴着箬笠的僧人。鸟鸣于涧,绿荫婆娑。下了寺庙,刚转过一个山湾,一只黄腹角雉飞落茶叶地。

铅山是中国黄腹角雉之乡。黄腹角雉在黄岗山、独竖尖、仙山岭、七星山、篁碧岭均有分布。我多次上黄岗山、仙山岭,去深山密林“偶遇”黄腹角雉,但我缘分太浅,无缘见识。据林学专家郭英荣(曾任职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)说,黄腹角雉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有多个种群分布,羽数约占全国三分之一。

黄腹角雉属鸡形目雉科鸟,为中国特有、全球性濒危、国家Ⅰ级重点保护和严格禁止国际贸易(CITES附录Ⅰ)的雉类,主要栖息于海拔800米以上亚热带山地常绿阔叶林和针叶阔叶混交林中,其飞行迁徙能力弱,依赖高大乔木自然形成的枝杈、凹坑等平台营巢(但不会筑巢)。作为亚热带东部森林地栖鸟类,黄腹角雉分布记录于赣、闽、浙、湘、粤、桂6个省区,50余个县域,仅存约4000羽。

上仙山岭之前,我知道七星山和仙山岭有非常多的白鹇,尤其在七星山,上山公路和峡谷常有白鹇出没。我几次欲上七星山,上山的土公路被封(因雨季塌方),而不得上去。七星山无人烟,外人难以进入,成了白鹇的王国。张志刚的父亲曾跟我说,他年轻时去风水关南坡村子务工,东家把油茶籽塞在木板孔,放在山坞,用圈线吊白鹇,一个早上吊三五只。20世纪90年代,因法律禁止捕猎白鹇,再也无人捕猎白鹇了。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,仙山岭竟然分布着黄腹角雉的种群,且是一个大种群。

古村有一家民宿,叫“岭上人家”。民宿主人姓黄,是横峰县姚家人。他50多岁,面相忠厚。他花了35万买了栋土木结构的老房子,翻修装饰又花了80来万。他说,民宿赚不了钱,当生态养老吧。我们喝了好一会儿茶,兜来转去,说到了黄腹角雉。他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是茶叶地。他说:去十次茶叶地,至少有五次看见黄腹角雉吃食。我不知道他说的话,是否贴近事实。但我相信他说的话。我在傍晚去茶叶地时,听到了“咯,咯,咯”的叫声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张志刚的父亲在茶叶地侧边的老房子生活了30余年,他常见黄腹角雉。他说:雌性黄腹角雉叫起来“咯,咯,咯”,雄性黄腹角雉叫起来“咯咯咯”,即使飞起来,也叫声不止。黄腹角雉喜欢窝在稀疏的草地吃食。程松林是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高级工程师,长期研究武夷山鸟类及哺乳动物的分布、食性、繁殖和动物行为。据他研究,黄腹角雉采食的植物分属11科12属12种,以植物叶、芽、花瓣、种子为食,采食嗜好具有季节性变化倾向,采食习性的地域性适应性较强。在野外作业的红外线照相机拍摄到冬季的黄腹角雉,在猪母坑(地名,位于黄岗山海拔1800米)吃南方铁杉幼苗。

在闽北和赣东,黄腹角雉被山民称作寿鸡,和山鸡一样,喜欢蹲在树上打盹。雄鸟的下体纯棕黄,腹部羽毛皮黄色,上体栗褐色,头顶黑色。三月中下旬,雄鸟发情,“哇哇嘎嘎嘎”鸣叫不歇,肉裙膨胀下垂,裙色朱红,翠蓝色条纹交错。在红外相机拍摄的影像里,我看到雄鸟求偶的镜头,便捧腹大笑。雄鸟有一套复杂、规范、幽默的求偶仪式,或者说,炫耀自己的美丽和雄壮。它向雌鸟蹲伏,不停地点头,肉裙大幅度地展开膨胀,吱吱吱地长叫,翅膀扇动,低着头,向雌鸟奔过去,翩翩舞蹈和鸣叫,肉裙慢慢收缩。雌鸟通体棕褐色,有黑、白、棕黄条纹。

黄岗山的黄腹角雉种群很神秘,多生活在密林之中,稍有人的动静,它便飞走。它谨慎,惧人。但仙山岭的种群,常到民房前后的荒坡、草地、茶叶地吃食。鸟也会“入乡随俗”。这也是一种进化。傍晚,我便绕茶叶地走一圈,期待“神迹出现”。

走完一圈,夜色来临了。这个过程十分美妙。山色昏黄,夕光退去,天空慢慢变得水蓝,光色澄蓝。抬头看看,天空高远,流云飞逝。鸟啾啾于野,即刻归巢。黄腹角雉也在此时归巢,它低飞于茶叶地之上,显得笨拙而优美。

山田改造成的茶叶地,一垄垄。仙山岭人早已不种田,家家户户种茶叶,也开办茶叶加工厂。最多的一户,一年卖5000余斤茶叶。他们卖自产茶和野生茶。茶叶都是高山茶叶,品质好,价格却低廉。种了茶叶之后,张志刚再也没上过望夫山和天门山。山上的千年老杂树,没有被砍伐过,山神一样守着山。张志刚说。

因为是深山老林,黑熊、短尾猴、野山羊(中华鬣羚)也一直生活在山上。2017年夏,黑熊来到了茶园。茶园有四棵梨树,挂满了麻壳梨,无人采摘。黑熊爬上梨树吃梨。四棵梨树分属不同的户主,品种却一样。我摘了梨吃。肉脆味甜,但皮厚。张志刚说,黑熊爬树很厉害,坐在树丫上吃梨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短尾猴在冬季和春季会下山,到村里找食物吃,吃玉米吃桃子吃无花果。冬季,是短尾猴、白鹇、黄腹角锥等动物的“饥荒”时节,食物匮乏。仙山岭年年盛雪,满山白雪皑皑。天太寒,阳光照射不足,雪难以融化。张志刚买稻谷、花生、玉米、水果,撒在野外。他骑摩托车上七星山,去茶叶地和白鹤寺撒食物。

有关隘之处,皆偏僻。在没有通公路的时代,仙山岭是赣东最高最偏远的村落之一,出门爬坡,物资全靠肩挑背驮。在古村,老房子、石墙、石路,无不留下刀耕火种的痕迹。张志刚的父亲带我去看他的老房子。石是火山石凿裂的,墙是土夯的,木结构。院子完全破败了,荒草萋萋,唯美人蕉开得正烈,如一丛火焰。在15年前,老房子以7万块钱卖给了外地商人。外地商人收了8栋老房子,一直闲置着,等政府拆迁收购,开发景区。

所有的老房子都被外地商人收购了。山下的乌石村有一个五户人家的小村落,叫桐子山,老房子价格翻到了65万元。“岭上人家”的黄先生也抱着这样的想法,收购老房子开发了民宿。我对黄先生说:政府不太可能开发仙山岭,因为这里是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,黄腹角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,黑熊、短尾猴、中华鬣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南方铁杉、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,香榧、金线兰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,只要它们栖息在仙山岭,就不太可能开发成景区。

我也不希望这里开发成景区,人来了,这些珍稀动物便无处可去了。我买老房子当养老。黄先生说。

话又说回来,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?

灰胸竹鸡

雨后的山野水淋淋。浅白的水汽还没散去,树木愈发青葱。四野望去,明净淳朴。摇一下树枝,水珠沙沙沙洒落。和水珠一起洒落的,还有鸟鸣。“嘘溜溜,嘘溜溜”这是丝光椋鸟在叫。但闻鸟声,不见其影。它在哪儿呢?四周是芒草、矮灌木、藤条和墨绿的杉。它也许在溪涧求偶、对唱,也许在某一棵山乌桕的横枝上引颈高歌。“嘀嘟嘟,嘀嘟嘟”这是白颊噪鹛在欢歌,以婉转优美的啼音领唱。百鸟在争鸣。

“嘘咭咭,嘘咭咭,嘘咭咭。”在三里之外,雄壮悠扬的啼鸣震动了山林。啼鸣如竹笋破土而出,扶摇直上;又如瀑布飞泻,气吞山河。让人想起胡琴大师在演奏《赛马》,骏马在弦上奔驰,一日千里,沙尘滚滚。激烈的,张扬的,汪洋肆意。如溪涧暴涨,哗啦哗啦,冲泻出狭长山谷,气流催动草木,水浪激发水浪。我常常被这激荡的啼鸣唤醒内心,春草般复苏。没有比灰胸竹鸡更洪亮的鸟鸣声了,四声杜鹃不如它,鹧鸪不如它,鹞子不如它。它们的鸣声怎么可以和灰胸竹鸡相比呢?它们鸣叫得多么单调乏味,像个游方僧敲木鱼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在很多年里,我误把灰胸竹鸡的鸣叫,当作是蓝翡翠在得意忘形地练声。我还以为,有溪涧的山垄是蓝翡翠的练歌房。灰胸竹鸡和蓝翡翠啼声有相似之处,洪亮悠长,连接音柔滑。灰胸竹鸡是这样叫的:嘘咭咭,嘘咭咭,嘘咭咭。蓝翡翠是这样叫的:嘘咭咭咕噜,嘘咭咭咕噜,嘘咭咭咕噜。“咕噜”是一个后缀音,向下滑走,尾音圆润。蓝翡翠鸣叫三分钟,便止歇了,而灰胸竹鸡可以鸣叫半个小时,声声长,气韵充沛,节奏不乱。久闻之后,我又责骂灰胸竹鸡:怎么这样笨呢?叫得这么凶,既不知道变变嗓音也不知道降降声调,嗓子叫坏了,谁给你换一副好嗓子呢?灰胸竹鸡真是呆鸟,四季凶叫。

尤其在清晨在雨后,灰胸竹鸡鸣叫不歇。我不明白,它为什么在这两个时间节点,鸣叫不止。也许是清新的空气,让它敏感,让它情不自禁地讴歌:世代居住的山林是最美的山林。

高亢的鸣唱不仅仅是灰胸竹鸡“直抒胸臆”,更是在宣示自己的领地“主权”。它不允许家族之外的同类,来自己领地觅食、求偶。它好斗,有“外敌”来犯,雄鸟必然像一架战斗机,“绞杀来敌”。它撒开翅膀,昂起头,憋着一股气,冲向“来敌”,用挺起的前胸顶过去,喙嘟嘟嘟地啄下去。两只灰胸竹鸡就这样“六亲不认”干起来,前胸顶前胸,头撞头,翅膀拍翅膀,喙对啄,啄下一地“鸡毛”,直至“来敌”仓皇而逃。

但它高亢的鸣唱,也给它带来了杀身之祸。捕猎者听到某一个山坞有灰胸竹鸡在叫,便带上丝网去布堂(以低网在地面设置鸟类陷阱称布堂)。在灌木林平地,割掉杂草和山蕨,竹片扦插成一个“回”形的阵,围上丝网,开一个窄小的堂门,堂门外用杂草拦起一条小道,自小道口往网阵撒谷物。灰胸竹鸡来吃食,慢慢吃进堂里,被丝网罩住。

灰胸竹鸡是一窝出来觅食的。亲鸟带着一群子鸟,一路吃,一路扒食,扒着扒着,把网扒了下来。一窝鸟被一张网逮住了。

双溪湖是大茅山支脉最大面积的水库(约3平方公里),主坝设在芭蕉坞峡谷。芭蕉坞是原有二十余户的小村子,依山临水,绿树和山茅竹掩映。小村在5年前,搬迁至双溪村,以保护水源。灰胸竹鸡在山中晨昏啼鸣。

据朋友张孝泉说,在10年前,绕二镇的双溪村、塘湾村、炉里村、马坑村、瑞港村,都有偷猎的人,以铁夹、丝网、电网,偷偷上山打猎,猎杀野猪、山麂、山兔等。打得最多的就是野猪和灰胸竹鸡。他们晚上行脚上山,隐身树林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灰胸竹鸡和环颈雉同属雉科雉属雉种鸟,可谓是“堂兄弟”。环颈雉也叫野鸡、七彩山鸡,咯咯咯叫,叫声和家鸡差不多。它们均栖息在低山丘陵、山脚林地及灌丛、草丛。环颈雉还栖息在距村舍较近的河边草地、沼泽地及菜园地、农田。

环颈雉不常鸣叫,即使鸣叫也不高亢洪亮,不易被人发现。灰胸竹鸡在宣示“主权”时,也等于向猎人宣告:等你来抓我啊。所以,灰胸竹鸡曾以惊人的速度在山林消失。封山禁猎以后,灰胸竹鸡又以惊人的速度回归山林——每年一窝,每窝产卵5~12枚,卵产齐后即开始孵卵,孵化期17~18天,雏鸟早成性,孵出几天后就能飞行。

早春3月,雨酥酥,芝麻油一样发亮。茅草返青。粉叶柿抽出了鸟喙般的幼芽,而后,绿蛾般张开翅膀,落在枝头。水变得亮堂堂,萝卜在田头开起白皑皑的花。樟树籽从土层拱出两片芽叶。山还没完全绿起来,芒草衰黄,野山樱白了山崖。站在山梁,田畈却一片金黄,那是毛茛花。毛茛的草籽随风而落,落地生根,一畈田野就此成了毛茛花圃。山梁与山梁之间的山谷,潽起了春水,淹没了荒草,淹没了山田,汤汤而下,注入溪涧,汇入河中。鱼斗水而上,在草丛嗦嗦游动、产卵。喜鹊衔着树枝、枯草,在高高的枫香树上筑巢。略显潮湿、微寒的清晨,灰胸竹鸡亮开了嗓子叫:嘘咭咭,嘘咭咭。在它的鸣叫声中,天慢慢虚白、淡白、澄白,山川露出秀丽端庄的轮廓,桃花红梨花白,黄莺初啼。灰胸竹鸡在山谷啼鸣不休。

初听它的啼鸣,带有湿漉漉的水汽和万物初生的春情。在山腰的灌木林,灰胸竹鸡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。雄鸟在求偶。雌鸟也在求偶。冬季,它们栖息在低地或丘陵的灌木丛、草丛,惊蛰过后,它们垂直迁徙至山腰。山腰生长着油茶树、檵木、刚竹、地稔、茅草、山蕨、山楂、午饭树、白背叶、剑麻、黄精。雌鸟叫了五天,雄鸟来了。雄鸟站在石头或空阔的草地,对着雌鸟嘹亮地鸣叫,抖开翅膀,伸长脖子,亮出美丽的胸衣,跳起了“山地舞”。

跳着跳着,雌鸟也跳起了“山地舞”。它们相对而舞,相视而鸣,款款深情。

在接下来的几天里,它们以舞欢愉。在草地,在岩石,在湍急的溪流边,在喜树下,它们从早跳到晚。它们踱着步子觅食。它们挤在一根树丫上睡觉。它们的身子紧挨着身子,感染彼此的气味。

多雨的月份,野花旺盛地开,也快速地凋谢。似乎没有过半个月,野山樱落尽了花瓣,淡黄的幼叶抽出了枝头。在某一棵树冠严密的灌木下,一对“情侣”变作了“夫妻”,形影不离,一起扒开草丛,一起刨土,在凹下去的坑槽里铺上草垫,营建“爱巢”。它们形影不离生活在一起,若雌鸟离开了视野,雄鸟啼鸣不已,呼唤爱侣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雌鸟在发情期,“遣散”家族群体,各子鸟分飞各处。孵卵之后,专心致志抱窝。灰胸竹鸡的卵个头大,如土鸡蛋。卵有浓烈的蛋腥味,引来蛇和黄鼠狼。蛇匍匐而来,草叶嗦嗦。灰胸竹鸡与蛇之战,不可避免地上演。它的爪和喙是两件凶器,爪摁住蛇,喙雨点般啄下去,蛇头被啄烂了。黄鼠狼善突然袭击,尖牙利齿,直扑鸟窝,撕咬亲鸟。亲鸟跳起来,啄黄鼠狼眼睛。

在鸟类,雉科鸟护卵护幼雏,不吝性命。戊戌年初夏,我老家后山发生火灾,烧了一天一夜,山林被毁两千余亩。一个烧荒的人烧芒草,大风吹来,芒草灰扬起,点燃了芒草茅草,从山底往山顶烧,油茶树、松树、杉树都是油脂含量比较高的树,快速燃烧。山上草蕨全被烧死,树烧得像焦炭。过了一天,村人上山捡烧死的兔子、山麂等动物,有人在山谷的一个土坑,看见一只“鸡”扑在坑道。“鸡毛”烧光了,一坨肉黑乎乎。他提起“鸡”,“鸡”身下还有九只“小鸡”。“小鸡”“鸡毛”黄褐色,光鲜。他把“鸡”放回坑道,刨土把一窝“鸡”埋了。肥嘟嘟的“鸡”,头大、脖子粗短、脚长,是灰胸竹鸡。

双溪湖边有许多零零散散的荒地。荒地芒草比人还高。村中有一中年男人去挖地种杨梅树。他割芒草,见一只灰胸竹鸡抱窝,他取了一根刚竹赶灰胸竹鸡,脱下汗衫包了一窝蛋。蛋有11个。灰胸竹鸡追着他跑。他从没见过这么凶狠的鸟,鸟嘴啄他小腿。他包着蛋又回去,放进窝里。第二天,他去挖地,一窝蛋不见了。

雏鸟破壳三五天即自由活动。亲鸟带着雏鸟在林下、草丛四处觅食。灰胸竹鸡,杂食性,吃植物嫩叶、幼芽以及果实、种子,吃谷粒、小麦、豆子,吃昆虫及虫卵,吃蜗牛、蜒蚰等。雏鸟肥得很快,胖墩墩的肉下垂。

听见灰胸竹鸡在鸣叫,我们却很难找到它。它见人就躲,躲在草丛纹丝不动。鸟类天生警惕人。人在鸟类眼里,可能是最坏的物种。人的脚步声可以“震慑”鸟类。灰胸竹鸡属于走禽,不善于飞行,善于隐身术,钻草丛钻灌木林,草木沙沙沙,不见了,也无响动了。在躲藏时,它不再“嘘咭咭”地叫,而是发出“沙沙沙”的声音报警。

在割草或捡蘑菇时,灰胸竹鸡突然从草丛或灌木丛飞起,身子沉沉地下坠,贴着地面,笨拙地飞向不远处的草木茂盛之处。人会被它惊吓一下。它的惊飞出其不意,无所预料。

在没禁猎以前,山中有一个善捕鸟的人,在冬闲时节,常挑活体灰胸竹鸡来卖。一根竹棍两头挂两只或六只。在大茅山,灰胸竹鸡分布很广,在森林及林缘地带、低地山坳灌丛草丛,都可见它的身影。有一个信佛的五十多岁妇人,全买下来放生。她提着灰胸竹鸡去山上,一路念着: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也有人买来关在大笼子里养,想孵一窝。两只灰胸竹鸡关在一起,却相互对啄,啄得羽毛落了一地,露出斑斑肉。羽毛掉得差不多了,像一只病鸡,病恹恹。雉科鸟有着非常美丽的羽毛,以优雅的体型、优美的翔姿,让人心生喜爱。灰胸竹鸡属于竹鸡属,产地在中国,相较于锦鸡属的红腹锦鸡(别名中华金鸡,传说中的凤凰)和鹇属的白鹇(别名银鸡),体型略小,体色更暗淡也更丰富,因胸部呈半环状灰色而得名,眼淡褐色,喙黑色或近褐色,头顶与后颈呈嫩橄榄褐色,下体前部栗棕色后部棕黄色,跗跖和趾呈黄褐色。

距我驻地不远的雷打坞,有一片针叶林。在8~11月,每天早晨和傍晚有灰胸竹鸡在鸣叫。嘘咭咭,嘘咭咭。音译过来,是“水吃吃,水吃吃”。似乎它终日口渴。有时,我静坐于室,它的叫声让我心烦。它叫得歇斯底里。我知道它栖身的地方——杉林与刚竹林交杂的矮山冈。我去了矮山冈,扒开一丛一丛的刚竹,很细心地找它。我走遍了矮山冈,也没看到灰胸竹鸡。我回到房间,它又开始叫,和我较劲似的。我什么事也干不了。我就想,我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,可以安然于室,静如磐石。我离自己所期望的境界还非常遥远。

深冬之后,灰胸竹鸡的鸣叫声少了许多。似乎山野清静了。但在清晨或雨后,鸣叫声此起彼伏。这个时候,我哪儿也不去,就去深深的山垄,听听“嘘咭咭,嘘咭咭”。这是一种具有强烈代入感的鸣叫,不知不觉,我走完了长长的山垄,而忘记了路途的遥远。

马尔克斯说:“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,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,又是如何铭记的。”我记住了灰胸竹鸡的鸣啼,独一无二的鸣啼,湿漉漉的鸣啼。

穷途之鱼

山溪从大茅山之巅奔腾而下,如飞跃的马。溪遂名马溪。溪谷逼仄陡峭,悬崖交叠。溪水冰寒彻骨,明净如镜。雨季,山巅的过雨横流,冲刷着林木和刀劈般的崖石,往山谷拥挤,水踩踏水,掀起了山洪,扬起马蹄(浪头),从悬崖纵跃而下,马鬃(瀑布)垂挂。肥壮健硕的马,沿着溪谷嘶鸣。入秋之后,水渐枯而羸弱,时断时流。在无岩石的河床,淤积厚厚的沙层。碗大的石头已被山洪带走,粗粝的沙沉了下来。水渗入沙层,消失了,在另一段河床的水潭,咕噜咕噜冒了出来。水潭或如盆钵或如瓮桶。水不冒水花,涌出圈纹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这么高的山溪,应该没有鱼。和我一起探山的朋友说。

为什么?我问。

悬崖很多,鱼游不上来。即使游上来了,也会被山洪冲走。朋友说。

有溪就有鱼。新疆天池在博格达峰下,科考人员发现了8种鱼类,其中有珍稀的细鳞鲑。马溪肯定有鱼。我说。

我们开始在河里找鱼。大雪(节气)已过,巨大平整的岩石裸露出来,水浅如流布。水漫过,丝绸般滑动,水声嘶嘶嘶。在好几个小水潭,我们都没找到鱼。

鱼过冬,需要在深潭冬眠。水太寒,鱼会被冻死。我看见有几处不涌泉的水潭,被霜冻冻住了,结出厚冰。我站在冰面上跳,冰丝毫不裂。木榄叶被冻出了冰的花纹,红如火炭。一只死黄蜂被冻成了标本。我对朋友说:我们去深潭找一下,鱼躲在深水。

从老林场的水渠边,走小路入溪谷,便是天鹅湖。说是湖,其实是一个大深潭,因水富含有色金属硫化物,潭水幽碧如玉。幽碧是魔色,深深吸人眼球。花岗岩崖石被水冲出巨大凹槽,洪流直泻而下,冲平了花岗岩河床,形成了深潭。看到被水磨平的河床,我们相信自然的力量——水以亿万年的韧性,以柔软之力,将石化为齑粉。水挂在凹槽下的石壁,冰化,形成了冰瀑,冰凌和冰柱滴着水珠。水珠啪嗒啪嗒,炸开潭面。在潭底,小鱼蛰伏在石块上,轻轻摇着尾鳍。我扔一粒石头下去,小鱼呼呼呼溜走,在另一石块蛰伏下来。冬眠的鱼已很少游动。

鱼侧扁,体长约8厘米,吻短似锥,鱼腹略圆,腹鳍较短,背部斜隆,体银灰色,有暗褐色网纹,臀鳍和偶鳍均为灰白色。这是点纹银鮈。2021年4月下旬,我在武夷山主峰黄岗山的草坪村,观察过这种鱼在孵卵。

山溪有很多鱼类生活,以马口鱼、宽鳍鱲、瓣结鱼、鳑鲏、爬岩鳅、鲶、翘嘴鲌等居多。但它们生活在低海拔、河床平缓、鹅卵石较多、腐殖物较丰富的山溪。马溪在桐西坑注入桐溪,与分水溪并称双溪。分水溪自华坛山镇分水关西流,经叶家、毛村、双河口、铁丁山、桐西坑,入双溪湖,在平缓山谷流转20余公里。桐溪有非常多的马口鱼、宽鳍鱲,却没有见过点纹银鮈 。

在婺源星江边,我见过一个爱养山溪鱼类的人。他在院子里建了一个地下水池,面积100余平方米,水深8米。水自山中溪涧引来,洁净清冽。我去参观,入室,阳光从天窗射下来,见鱼悠然闲游。一股阴气,让人不寒而栗。鱼有鲫鱼、马口鱼、宽鳍鱲、瓣结鱼、红眼、麦鱼。我问他:怎么没有养点纹银鮈呢?

养不活,养三五天便死了。养鱼人说。

池底铺一层沙砾,它就不会死。我说。

鱼养了好几年了,就是不孵小鱼,不知为什么。养鱼人问我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池中没有石块、没有草,鱼卵被鱼吃了。我说。

马口鱼、宽鳍鱲是喜欢斗水的,没有水斗就失去了活力,再大的鱼池也斗不了水,养它们没有观赏价值,不如放生。我又说。

山溪鱼,看着就舒服。养鱼人说。

赏鱼而不懂鱼,是叶公好龙。但这句话,我没说出口。

点纹银鮈生活在高海拔山溪。它天性就是往上游斗水,哪怕(意外)舍弃生命。它们以鱼群(一个鱼群约8~20尾)的方式,追逐水浪,越过鹅卵石和矮水坝。水冲下来,击退鱼群,它们慢慢浪游着,溃散的队伍迅速集结,摇着尾鳍,边进边退地慢游。尾鳍轻轻扇动,细沙腾起,又落下。尾鳍分叉,末端尖,上下叶等长,扇动起来,像一只柑橘凤蝶。它的鳍薄如银翼,感受水微毫波动。点纹银鮈在浅水,静止不动,我对着水面用力吹一口气,它迅速摆尾逃走。我扔一朵野菊下去,它也逃走。它随时在敏锐地感受周遭危机。

在山溪,它是非常弱小的生灵。4月溪水转暖,草木回春,点纹银鮈开始营巢。马口鱼、鲶等鱼类,在草丛打窝孵卵,点纹银鮈在石块下孵卵。点纹银鮈求偶,头对着头,不断地扇动鱼鳍,嘴巴一翕一张,曼妙地跳“斗鸡舞”,身姿优雅。双方跳得尽兴了,找浅水区石洞,摆尾扫沙,“垒”出一道沙坝,用嘴巴叼小石块,“砌”在沙坝上。石洞成了它们爱的城堡,有防护墙,有护城河。它们交欢、孵卵。卵没有孵化之前,它们不离开石洞,日夜守护,也不觅食。卵小如粟米,金黄色,一泡泡附着在石块上。

鱼卵是蛙、蜗牛、蛇、鱼等动物的美食。尤其是同类鱼,嗅到腥味,袭击堡垒。亲鱼摆动尾鳍,扬起沙子,水浑浊,以头撞击偷袭者。蛇还在冬眠,尚未出洞,蛙是点纹银鮈最大的天敌。蛙饿了一冬,急需进食,一旦发现鱼卵,露出贪食的天性,吃得颗粒不剩。

10天之后,卵孵出了鱼,小如麦粒,肉质透明,鳞纹与内脏清晰可见。它们将随着水流,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一生:奋力斗水。

点纹银鮈以浮游生物、小昆虫、虫卵等为食。棘腹蛙栖息在海拔400~1900米的山溪瀑布下或山塘岩石,头宽脸短,吻端圆,皮肤粗糙,趾间几乎全璞,白昼潜于水下或石洞、石缝,越冬于烂草叶,昼伏夜出,以昆虫为主食,兼食鱼虾和软体动物。点纹银鮈是棘胸蛙主要食物之一。蛙是两栖动物,可跳可爬可走可泳,捕食敏捷,跳入水中,吞食小鱼。

鱼为鲜肉,鸟为刀俎。鱼的生死,从不由自己决定。水也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,即使是深水潭。蓝翡翠、褐河乌、燕尾栖息于山溪边的丛林,鱼蛙是它们的主要食物。蓝翡翠即翠鸟,体羽深宝蓝色,喙橘红,栖在枝头,唊唊唊地叫。它在观察水中的动静,有鱼蛙出现,它一个俯冲,长喙直插下去,叼起活物甩水,溅起一串串白水花,回到树上吞食。点纹银鮈敏感,藏身于沙——它的体色与沙砾色融为一体。它可以躲避蓝翡翠的“暗杀”,却躲不了褐河乌的“明枪”。褐河乌只生活在溪流,通体咖啡色,喙短而尖,是唯一可以在水中潜泳的雀形目鸟类,营巢在河边隐秘石缝,4~8月孵卵、育雏,一窝3~4枚,种群数量大。褐河乌潜入深潭,啄食点纹银鮈。燕尾最喜在瀑布下,吃虫及虫卵、蛙、鱼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体型越小的鱼类,越缓生。点纹银鮈一年只长几厘米。数以千计万计的死亡,成就一尾点纹银鮈成年(性成熟)。对它生命最大的威胁,不是鸟类、蛙类,也不是山洪,而是水质污染。它只生活在无污染的山溪里。生活用水(尤其是洗衣水)、杀虫剂是构成它非自然死亡的主因。分水溪没有点纹银鮈,是因为沿途的村舍排出生活用水、农田排出了含有化肥和杀虫剂的田水。

2009年夏季,我和同学在大茅山观音瀑,见瀑壁上吸附着十余尾小鱼,形如壁虎,往上爬。小鱼爬上半米高,被瀑水冲下来,落进瀑潭里。过一会儿,小鱼又吸附着石壁,继续爬。石壁长满了水苔,青黝黝,溜滑。同学问我:这是壁虎,还是蜥蜴?怎么没有脚呢?没见过这种动物。

这是鱼,学名叫溪吻虾虎鱼。我说。

鱼爬墙,真是一件奇事。同学说。

观音瀑高数丈,石壁如刀削,瀑如白练,瀑声如擂鼓。点纹银鮈爬上去,又被水冲下来。周而复始。

溪吻虾虎鱼腹鳞较大,鱼鳍伸缩有力,在爬壁时,有很强的附着力,吸盘一样吸附在石壁上。水苔有很多小虫和浮游生物,它一边爬一边吸食。它的嘴短且窄小,嚅动着吸食。溪吻虾虎鱼也是高海拔山溪鱼,却不溯溪,爱爬墙。点纹银鮈爱溯溪,但不爬墙。

在南方山区,点纹银鮈是分布较为广泛的耐寒鱼。在宜春的明月山,在婺源的大鄣山,在开化的钱江源,我都见过点纹银鮈。

每一个物种,都是造物神的造化。点纹银鮈为什么那么喜欢斗水,一直斗水到水源之处——无水可斗了。我一直想不明白。其实,也无需想明白。这是基因决定的。它们一生的旅程,非常短暂,就是一截高海拔山区的溪涧。它们往上游奋力地游啊游,又被水冲刷了下来,回到原地,又继续游。点纹银鮈就像往山顶推巨石的西西弗斯,巨石推上去又滚下来,又推上去复滚下来,不舍昼夜,周而复始。西西弗斯是生命的悲剧。没有被巨石压死,不知是西西弗斯的万幸还是不幸。更悲壮的是,夸父在追逐太阳的路上,活活渴死。

西西弗斯和夸父,都是追求悲壮生命意义的(神话中)人,很有理想主义色彩,喻示了人不可抵达的终极和无意义性。点纹银鮈既是西西弗斯,又是逐日的夸父。它终生在逐浪,腾波逆游。它们死在离水之源头越来越近的路上,或从崖石摔下而死,或被飞鸟叼啄,或被蛇蛙吞食,或被晒死(水枯竭)。在马溪找鱼时,我就见到了干涸而死的点纹银鮈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梧风洞是大茅山核心原始次生林地带,溪谷平坦,林木参天竞秀。落羽杉在谷边褐黄褐红,树冠如栖落的火凤凰。针叶一阵阵落下来,火舞似的。山乌桕、午饭树、槭树、盐麸木、枫香树,让山野有了燃烧感。河床横陈着大鹅卵石。河床成了石头床。高山上的山溪,大多石头堆叠——石头从山上滚下来,被水切割、磨圆。巨石之下,就有水漫而下形成的小水潭。小水潭枯竭,留下沙坑。

马溪断流两个月余,沙坑很多。溪床有巨石,平如饭桌,巨如晒场,名“点将台”。“点将台”下有锅形沙坑,我看见9尾点纹银鮈晒成了鱼干。点纹银鮈在退水时,躲在水潭里,自由自在地藏身过冬。天太旱,有近两个月没有降雨,马溪干涸。点纹银鮈成了水潭的死囚。

我把晒干了的点纹银鮈带了回来,放在窗台上。它们如一条山溪的遗骸,枯瘦干硬。宽鳍鱲、马口鱼、翘嘴鲌等山溪鱼类,在山洪爆发或将断流时,会退水到大江大河或湖泊里,躲过季节性自然灾害,获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。点纹银鮈则不退水到大江大河,而是躲在岩石下或石洞或水潭。它在等待时机,再次搏击激流,追求溪流的最高处。通往高处之路,皆为迷途。迷途即困局。

马溪自梧风洞而下,沿途发育,全长10余里,落差1000余米。这是一条隐身于森林的山溪,雨季,溪声传遍山谷,传于两里之外。溪谷神秘,很少有人寻踪。葱郁的林木、多雾的气候、花岗岩结构的山体、洁净的水源,构建了大茅山独特的生态环境,是众多稀有野生动植物的避难所。黑熊、云豹、白颈长尾雉、黑麂、金猫、金斑喙凤蝶、浙楠、闽柏、珍珠楠等在此栖息。点纹银鮈是南方山溪普通的物种,对水质要求极其严苛,是生态标志性物种之一,生存空间非常狭窄。

普通的物种,却绝非普通的鱼。鱼,假如有殉道者,那么点纹银鮈就是。它在殉道的路上,度过一生,最后为道殉难。它的道是天然之道。造物主安排给它的天然之道,它必须走。它唯有生活在赴死的路上。也只有这样的鱼,才配得上生活在天然的水里。

傅菲,江西上饶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。作品常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钟山》《天涯》《花城》等刊。出版散文集《深山已晚》《河边生起炊烟》《故物永生》等20余部。曾获三毛散文奖、百花文学奖、江西省文学艺术奖、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、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。傲世皇朝平台注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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