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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在世,匆匆之旅,像鸿雁飞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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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化史上,苏轼的光芒太过耀眼,以至于很多文章的起笔,都可以从他开始,牵出连绵的故事。
苕溪,在浙江湖州境内,太湖流域的重要支流。沿河各地长满了芦苇,入秋,芦花飘散水上如飞雪,情景十分美好,当地人称芦花为“苕”,故名苕溪。苏轼与湖州渊源甚深,一生至少有四次到过湖州。元丰二年(1079年)五月,他从徐州调来湖州任太守,官职全衔是“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湖州军州事”。到任仅三个月,七月底因“乌台诗案”被御史台派人逮捕进京。“乌台诗案”发生后,湖州百姓都为他“作解厄道场累月”,祈求逢凶化吉。苏轼在狱中听了之后,感动不已。这是一段插曲。
好游的苏轼对湖州苕溪风光十分迷恋。北宋年间,高邮有画大雁的名家陈直躬,绘画、人品皆为世人推重。苏轼便写信给他,求画一幅,画的内容,关于苕溪晓景。陈直躬久闻苏轼大名,当然义不容辞,画了一张以苕溪晨光为背景的《野雁图》相送。绘画史上关于陈直躬的介绍极少,这幅《野雁图》也难觅踪迹。苏轼为这幅画作的两首诗,却流传至今。
绘画史上,文人画的概念本就起源于苏轼,他论画的文章常常夹叙夹议,观点独步天下,哪怕只言片语,都会左右整个文人画史。几乎所有人,对他都是叹服的。因为他从不人云亦云,而是着眼点相当新鲜,说理也透彻。六百多年后,清代“扬州八怪”的边寿民就常常读诵苏轼为《野雁图》作的两首诗,深深为之着迷。他刻闲章“无人态”,为自己笔下芦雁“画押”。
边寿民,淮安人,二十一岁中秀才,之后七赴乡试而不举。只好罢了,一边教书,一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
边寿民喜欢的事情相当纯粹,便是画画。进而更为专注地,画芦雁。画芦雁,先要观察芦雁。熟悉极了,才能“胸有成雁”。要达到苏轼的“人禽两自在”的无人态,并不容易。近乎于将自己化身为芦雁,使芦雁将自己当做同类,无羞亦无惧。
自古成功的画人,大多沾一个“痴”字。边寿民也是痴情,在淮安北城外梁陂桥附近的芦苇荡中间,也就是芦雁居住的地方,盖了一间草房,自题名曰“苇间书屋”,将这里作为人生最好的归宿,专门用来写生。
我对边寿民的“苇间书屋”相当感兴趣。因为儿时,故乡也有苇塘,不大,却四时风韵具足。家鸭、野鸭、蝌蚪、鲤鱼,还有在苇条上练习轻功的翠鸟……一方水塘,隐藏无限的秘密。看不尽,思索不尽。守着一方苇塘,永不会感到寂寞。
边寿民当年对自己的小房子相当满意。惬意的时候,他赋诗《满江红·苇间书屋》:“万里归来,就宅畔诛茅结屋,柴扉外,沙明水碧,荇青蒲绿。安稳不愁风浪险,寂寥却喜烟霞足。更三城宛转一舟通,人来熟。泉水冽,手堪掬。瓮酒美,巾堪摝。只有情有韵,无拘无束。壮志已随流水去,旷怀不与浮云逐。咲吾庐,气味似僧家,享清福。”边寿民觉得,自己是住在画中。且让壮志,随流水去罢。每一日,都是享了清福。傲世皇朝娱乐平台登录
大约画家都是“好色”的,对他们而言,饱览风光是金玉满堂也无可比拟的快意与幸福。“扬州八怪”代表人物金农便说过类似的话,“七十衰翁,非求福禔,但愿享此太平,饱看江南诸寺门前山色耳”。文人画家,又很擅长以诗文吹嘘自己的清高。但因是有感而发,文采出众,便流传下来。
边寿民的“苇间书屋”远离闹市,清幽静寂,四面环水,芦苇丛生。想象一下,入秋之后,秋水澄碧,芦花飘白,蓼花透红,喜欢绘画的人游憩其间,怎能不抚掌而歌呢。那天,边寿民诗兴大发,便作《忆江南·苇间好》云:“苇间好,明浦豁西窗。两岸荇芦侵阔水,半天紫绿挂斜阳。新月到回廊。苇间好,最好是新晴。寺后菜畦春雨足,城头帆影夕阳明。人傍女墙行。苇间好,初夏最关情。浅水半篙荷叶出,深芦一带水禽鸣。雨后杂蛙声。苇间好,重九雨霏霏。古寺客穿红叶出,小舟人载菊花归。酒熟蟹螯肥。”
似乎,苇间比人间更好。没有俗事纷争,阔水、帆影、蛙鸣,喝酒赏菊吃螃蟹,处处是好景,日日是好日。
这样的生活,夫复何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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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至秋天芦花飞絮、雁声鸣叫的时节,边寿民就潜入芦苇滩头,早晚仔细观察细心揣摩芦雁的神态。日积月累的功夫,宣纸上,有了清流游泳、晴滩静集、凌飞高举、日渚归飞、苇间修翎、孤雁哀鸣、群雁栖饮等,这么多种雁态,与数枝芦荻相衬相映。芦苇或满滩丛立,或倾侧风动、或横压沙滩,每一幅都不重复。他画不厌,观者看不厌。
与边寿民相酬唱的观者众多。一群流落于仕途边缘的文人,一群才华满腹、特立独行的画家,饱览山色,把酒言欢,时常在边寿民的“苇间书屋”搞聚会。他们一边欣赏深秋的苇塘之美,一边欣赏“边芦雁”现场创作,轮流赋诗。
金农来了,作诗曰:“三分水,一分屋,菰芦声,秋雨足。中有人,媚幽独。时高吟,沧浪曲。破毛禽,晚争浴。画出来,黛五斛。”是诗亦是画。
郑板桥来了,作《淮阴边寿民苇间书屋》:“边生结屋类蜗壳,忽开一窗洞寥廓。数枝芦荻撑烟霜,一水明霞静楼阁。夜寒星斗垂微茫,西风入慊摇烛光;隔岸微闻寒犬吠,几拈吟髭更漏长。”将边寿民的小房子比作蜗牛壳,野逸温暖。
又有边寿民的朋友程晋芳,长期在苇间书屋凑热闹。他这样描述当年边寿民作画的情景:“四方求者络绎至,则盘礴坐亭内,煮茶焚香,督童子磨大丸墨,注砚池中,杂研丹黄靛垩,舐笔伸纸,随意所作。雁拍拍循除鸣,掠檐回翔,影与画乱,荻风萧瑟,若驶笔声也。颐公目与心契,画与神契,以故人争宝之。”傲世皇朝娱乐平台登录
边寿民笔下芦雁,大多用没骨画法,也有工笔。我的感觉,敢用没骨画法的,是画家对绘画对象熟悉到了骨头里,然后才能“由技入道”,剔除了骨头,留下丰满的肉。不然,很容易呈“心灰意懒”的颓唐气。
苏轼眼中,雁非雁,雁是“闲洁之人”。边寿民的芦雁,也是人。是安闲度日,不与庸人争辩的智者;是盘旋空中,俯瞰大地的高人;是珍惜伴侣,恐其分离的痴情者;是保持警醒,对命运低谷有不详预测的敏感文人。
读雁,你倾听它在宣纸上的鸣叫,弯曲的脖颈永远向着地面,时而情绪低回,时而高昂。一曲复一曲,不知道它究竟唱的是什么,但心境却跟他起伏。一方苇塘,是“共鸣”一词的生发地。
我最爱边寿民的雪中雁,芦苇上落的那层雪,真迷人。边寿民用写竹画法写出苇叶,别有一种瑟瑟寒意。芦雁在雪上,在冰上,自顾自地,抱持高冷的灵魂。
其实,芦雁长成那种样子,本身就有深深的孤独因子。它们歪头将嘴巴插进羽毛里取暖的样子,委屈极了,仿佛婴儿一般,令世界安详。很多次,想给它一个抱抱,化掉它心里的冰。
边寿民把芦雁画得太好了,因此得名“边芦雁”。边芦雁声称自己,“一生踪迹与渠同”,“于今衰病息菰蒲”,只不过回到前世熟悉的生活而已。“自度前身是鸿雁,悲秋又爱绘秋声”,他写过这样的题画诗。
遗憾,我与边寿民相隔300多年,不然我一定会去拜访他,与他来一次长谈。我想知道,他与芦雁究竟达到了何种的默契。他的梦里,芦雁的故事有多少神秘的宿命色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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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家苏轼,是雁的化身。
苏轼去世后,苏辙在《祭亡兄端明文》中写:“涉世多艰,竟奚所为?如鸿风飞,流落四维。”短短十六字,勾连苏轼一生,令人为之垂泪。
如鸿的一生,像候鸟随季节更迭飞来飞去,苏轼为官,随朝廷的差遣奔波来去,命运几起几落,沉浮荣辱,全不由自主。
“人生到处知何以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;鸿飞那复计东西……”嘉祐三年(1056),苏轼与苏辙赴京应举,途中曾寄宿奉贤僧舍并题诗僧壁。嘉祐六年,苏轼赴陕西凤翔为官,苏辙留京。兄弟近二十年朝夕相对,第一次长久地分隔两地,苏轼十分不舍。路经渑池的时候,苏轼想起弟弟所写的《怀渑池寄子瞻兄》,便作应和之诗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——老和尚奉闲已经去世了,此地留下的只有一座藏骨灰的新塔,而我们也没有机会再到那儿去看当年题过字的破壁了。老和尚的骨灰塔和我们的题壁,如同飞鸿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……傲世皇朝娱乐平台登录
不到三十岁的苏轼,对人生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,像是悟道禅机。上任的途中,本该意气风发,但眼前留下的诗文透露出,他的灵魂过早地成熟,早熟得令人心疼。人生足迹,如同凄美的雪泥鸿爪,难免令人陷入忧伤。而苏轼的本意,是劝慰我们的伤怀——鸿鹄四处飞,从不确定目的地,落脚点本就是偶然。人生无常,顺其自然便可少些烦恼。透彻中,进而有善良的体贴。
雪泥鸿爪、缥缈孤鸿影,苏轼的背影与飞鸿的身影,重叠,合一。
边氏笔下,终究没能画出这样意蕴深沉的芦雁。边寿民的中年时期,芦雁画已经名噪大江南北,老年时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。世人赞美他,用笔苍劲,墨色雄浑,溶线于笔墨之中,墨中带胶,使雁的羽毛光洁,神态质朴。传说,当年雍正皇帝非常喜欢边寿民的画,大量收藏。有人劝边寿民趁机谋职,而布衣出身的边寿民对仕途没兴趣,不屑经营,这又是文人的清高,他自顾自地向着苇间去了,所谓“安稳不愁风浪险,寂寥却喜烟云足”。
边寿民出生于康熙二十三年,至崇祯九年定国号“大清”已经过去四十多年。所以,他称不上是遗民画家。整个“扬州八怪”群体,对当时盛行于官场的卑污、奉承等作风深恶痛绝,除郑板桥、李方膺做过知县外,其他人均一生以“鲁连”“介之推”为楷模,不愿做官。从另一角度说,避开官场,也就避开了淬炼自己灵魂的机遇。
边寿民画芦雁,也有拟人化倾向:“孤飞随意向天涯,却傍江湖觅浅沙。恐有渔舟邻近岸,几回不敢宿芦花。”这既是飞雁心态,又是边寿民自己的心态。他熟悉热爱南来北往的候雁,引为同调,借以自慰自遣,他将自身社会遭际、人生咏叹、悲感忧怀,一齐赋予芦雁,写入诗画。但边寿民终究没有苏轼的灵性与禀赋,又没有经历仕途颠簸,对人生的感悟程度,自然不能与苏轼相比。
显然,边寿民在绘画领域,已经相当成功。郑板桥赞扬:“画雁分明见雁鸣,缣缃飒飒获芦声。笔头何限秋风冷,尽是关山别离情。”而我却将他的画与苏轼的“鸿雁诗词”比,难免苛求了。
又想起北宋年间,差不多跟苏轼同一时代的画家崔白,也擅长画芦雁。擅长写生的他一改百余年墨守成规的“黄筌画派”的花鸟画风,将画风由宫廷引向林间野趣。但崔白毕竟不是文人画家,心里缺少了婉转的立意冲突,所以内蕴薄了许多。
再往前推,宫廷画家黄居寀,也就是黄筌的儿子,画芦雁也相当迷人。雪白的芦雁在沙滩上休憩,芦苇叶碧绿油润,该是春夏交替的时节。那个时节是意兴葱茏的,是吉祥的,是瑰丽的,唯独缺少了灵魂的纵深感。傲世皇朝娱乐平台登录
再次感慨,苏轼独一无二。边寿民得雁之形,苏轼得雁之魂。每读“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”,忍不住要流泪。人生在世,匆匆之旅,像鸿雁飞过。究竟有什么能够留下来呢?或许有些痕迹,即是“雪泥鸿爪”——浅浅的脚印。雪,终究是要化的。
苏轼用一生无奈地实践着这一美学意象。一次次被贬,一次次被重新启用,他没有选择遁世。而那些画芦雁的人,大半生在芦苇塘边写生、构思,也许他们不愿知晓,泥泞的人世间,更有如此深沉的况味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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