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世皇朝|盛 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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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乡下人都喜欢种香椿树,但不会太多,就像家家户户都会养个猫猫狗狗一样。香椿树是庭院里珍稀的树种,有点像特供的饭菜,因为只此一碗,所以吃来便觉得格外地香甜。但就是这样一棵香椿树,一旦年月长久,长得枝繁叶茂,它所能供给的一道好食材──香椿芽,却是有吃也吃不完的富余。只此一棵,也便成就了乡下庭院里香椿树的高贵与孤独。
我家庭院门口却有两棵香椿树,这多出来的一棵,是前院王战家里遮住了整个屋顶的老香椿树,悄无声息地将根基穿越了院墙,延展到我们家的领土范围,并从根基上生出的一株新树苗。出了门的树,就无法定义是谁家的了,于是母亲便挖了来,植入了我们家院子里。这也全怪我们家的另外一棵香椿树,年龄太小,还不能完全承担起供应我们一家香椿芽的重任,于是才让母亲移情别恋,挖来了“新人”。
这一株香椿树,便小心翼翼地在压水机旁,靠着一棵臭椿树,又被一棵高大梧桐树罩着,年复一年地长了起来。我独独喜欢这株香椿树,大约它跟我在家中的位置很像,也是老二,在姐姐和弟弟的夹缝中努力讨好着每一个人。于是惺惺相惜,我便格外地照顾这株小树,尽管因为地理位置不好,它的生长速度,始终没有超过之前的那一棵,每年春天采香椿芽的时候,母亲总是一边昂头用铁钩子勾着,一边抱怨:老树精家的苗,质量就是不好,每年好水好肥地浇灌着,却只发这么点可怜的芽,不够塞我牙缝儿的。我却极力偏袒着:都怨您栽的地方不好,周围那么多树,营养全被吸走了!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就是这样两棵不起眼的香椿芽,一到春天,发的嫩芽足够我们全家吃上好一段日子。母亲将它们用钩子采下来,择洗干净,一部分现吃,做经典的香椿芽炒鸡蛋。炒鸡蛋的香椿芽带着露水的香气,我最喜欢将脸扎进一盆新鲜的香椿芽里去,陶醉在好闻的香气中。香椿芽的香是让人流口水的,但是并不像槐花那么张扬,隔着好远呢,就闻到了。香椿的香气非得人将鼻子贴在嫩芽上,才能闻到那可以将人的心肺都清洗过滤的味道。而且院子里有梧桐、枣树、杨树、桃树、山楂,春风一过,香椿在角落里,便自动收敛了香气,只幽幽地在夜色里飘着,黑夜轻微地一漾,又迅速地合拢。
香椿芽炒鸡蛋只能满足一时口腹之欲,如果想要长久一些,当然还是腌制。腌制后的香椿芽,变成了黑绿色,看上去蔫蔫的,但是夹在煎饼里,朝门槛上一坐,一边喷香地吃着,一边看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的鸡和墙头上飞来飞去的鸟,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,有些慵懒,眯眼倚在门框上想,桃花源里也不过如此吧。有时候,鸡们会一路小跑过来,毫不客气地捡拾地上的煎饼碎渣。蚂蚁们早就下手了,有那么几只,估计是大力士,拖着一块香椿芽,努力地往树洞里去,无奈中间横插过来一只公鸡,轻而易举地就啄了那块“肥肉”,害得一群蚂蚁只得原路返回,继续寻找新的猎物。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中午吃面条的时候,母亲懒得做菜,就热水加醋和香油,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,等到面条熟了,用凉水一浸,而后捞出来,将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,适量倒在面条里,筷子搅拌均匀,蹲在荫凉树下,呼噜呼噜地吃完了,才抹一下嘴,腾出嘴来说一句:好吃!只是吃得太快太撑,有些站不起来,干脆直接坐在地上,打着饱嗝,抬头看天空上一片云朵,怎样慢慢飘过树梢,滑到没有边沿的苍茫里去。树叶缝隙里筛下点点的金光,晃人眼睛,也让吃饱了饭的我,困倦地想要变成一只瓢虫,趴在树根上沉沉睡去。
香椿芽摘完一遍之后,再发芽,便失了昔日的香气,好像一个女孩子忽然间老了,不复先前的水嫩芳华。于是香椿树就成了院子里一株最普通的树,普通到任何树好像都可以欺负它、遮掩它,挡住阳光和雨露。人们便开始忘记了香椿树,转而注意起开芬芳小白花的枣树,或者梧桐树,落下可以炒菜吃的“毛毛虫”的杨树。至于此后再无任何地方可以引人的香椿,只能安静地待在角落里,做一株无用的树。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在乡下,很少有人会将香椿树当成木材使用,人们只有在春天的时候,才会想起它们,并因为它们嫩芽的独特香味和在集市上能卖出的好价钱,而始终让它们在庭院里颐养天年似的安稳待着。香椿树大约也惦记着这点好,不像柳树那样在春天飘满轻浮的柳絮,也不像梧桐一样有遮天蔽日的壮硕,它们就这样不急不慢地长着,很多年过去,也才不过长粗了一小圈,好像遗忘了年月的世外仙人。
二
玉米快要熟的时候,真是盛宴一样。
玉米秸可以砍下来吃,它们一节一节的,据说像南方的甘蔗。当然,年少时村子里再有见识的人,也没见过甘蔗,只是听说跟玉米秸一样,去了皮,嚼一嚼里面甜丝丝的水分,便可以吐掉。玉米呢,当然可以掰下来,天天放在锅里煮了吃。秋天的玉米是糯香的,啃起来大约像有钱人家啃肉骨头一样,很带劲,很有嚼头,吃得满嘴都是,也漏得满地都是。馋的时候,须子也顾不得去干净,混着玉米粒一起吞进肚子里去。
青翠的玉米叶子,则有南方粽叶的用处。母亲会将长长的玉米叶子洗干净,铺在箅子上,又将一个个揉得光滑圆润的馒头放在上面,盖上锅盖,便用力拉起风箱蒸起来。大约四五十分钟,打开锅盖,氤氲的热气中,摁一下已经白得似雪的馒头,如果摁下去马上恢复如初,馒头也就差不多好了。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我喜欢看母亲将馒头一个一个地铲起来。只要将玉米叶子一掀,馒头们马上圆滚滚地骨碌下来,有的赖着不离开,那一定是有些煳了。我爱极了吃这些“煳嘎巴”,脆脆的,酥酥的,热乎乎的,点心一样,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。所以“煳嘎巴”都是我的专属品,姐姐可捞不着,因为我会一心一意地趴在灶台旁,借跟母亲聊天的理由,专门等着玉米叶子上的嘎巴吃。母亲为此会多蒸一会儿,让焦煳的嘎巴多一些。箅子上的玉米叶子失去了刚刚下锅时的青翠劲,变成枯黄的色泽,它们的香味却浸润在馒头里,那清淡的味道,再加上一块咸菜疙瘩,能让人忘了饱,一口气吃下三四个馒头还觉得不够。
剥玉米的时候,村子里的男人、女人都成了艺术家,能将废弃的玉米皮全部变成宝贝。我常常坐在父亲身边,一边拿一支笔在玉米皮上写写画画,一边看父亲灵巧的双手翻飞着,并魔术般地将玉米皮变成筐子、篮子或者蒲团。那时的父亲,似乎去掉了所有对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气,成为一个难得的温柔的男人。
玉米粒晒干后,会被带到农家作坊里,加工成玉米面,存入瓮里,每天早晚来喝。这便是故乡人最喜欢的玉米粥,方言叫“糊豆”。玉米粥有各式各样的做法,有时候里面放芹菜叶子、苋菜叶子,而后再加一些盐,叫“咸糊豆”。咸玉米粥喝起来像蒙古族的奶茶,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,喝几大碗也不觉得够。有时候玉米粥里也会放绿豆、红豆、黄豆、豆扁子,这些豆类当然是提前半天泡好了,粥烧开后,还要用锅底的余火再熬上半个小时,这样豆子才会烂乎乎的,嚼在嘴里,会觉得滋味非凡,简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饭。秋天收了地瓜,我们还会将新鲜的地瓜切成小块,放进玉米粥里去。冬天呢,也不会缺了“作料”,收藏起来的地瓜干,洗干净了,随手丢进去几块,一整个秋天的甜,便都浓缩在了地瓜粥里。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将成熟的时候,我一个人在地头上一边编着毛毛草,一边等父母干完活回家。他们要么是在扶正被风吹歪了的玉米棵,要么是忙着去掉太过密集的玉米叶子,要么是将吸收了泥土营养的杂草除去。我总是等啊等,等到天都快要黑了,也不见他们的踪影。于是我便隔着稠密无边的玉米地,高喊着“娘!娘!”,可是母亲总也没有回声,我便随便走进一条沟垄,拨开扫荡着我的叶子,像一条鱼拨开水流一样,走向母亲可能会在的田地的另一边。那时候总觉得一亩地好大啊,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头,或者,是因为有了密不透风的玉米的原因,田地才显得那么阔大无边,永无尽头。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来,像童话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独的孩子。天愈发地黑下去了,我终于哭出声来。恰是这样的哭声,让忙碌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,疲惫地应答着,又带着一些苛责,唤我回家。傲世皇朝平台登录
我从来没有计较过父母对我的忽视,就像整个的秋天,每一个乡下的小孩子,都隐匿在金灿灿的玉米里,犹如一只蛰伏其中的虫子,除非有人忽然间发现,它们从不肯爬出来,打扰一株风中努力向上抵达秋天的玉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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